旧时辞

【长顾】定风烟 (END)

太始四年秋,安定侯顾昀在朝会向皇帝上书,奏请离京巡查四境军务。

 

安定侯自太始改元之后方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跑来上朝,按时点卯的日子比之三公九卿都少了大半,皇上敬重他为国征战多年,落了一身伤病,从不让群臣于此事上略有微词。

 

其后几年,顾昀身体早就好得利索了,毕竟京中养得精心,加之多年习武的底子,他也不好再躲懒,只不过日日早朝,也只不过是壁花似的往大殿上一站。

 

顾昀长身玉立,宽肩窄腰,朝服穿在他身上跟幅画似的,确实是好看,但此时听他出言,群臣都有些恍惚——上一回听安定侯在朝会上主动上奏,还是什么时候的事?

 

太始帝接了他的奏折,装模作样地打开看了看。其实这奏章昨夜里他便在侯府看过了,顾昀要离京一事,也早就同他说了——实在是磨了好几个月,他才勉强答应下来,至于顾大帅为此耍了多少手段、又付出了多少代价,个中心酸当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
 

长庚一抬头,正对上顾昀带着笑意,冲他一挑眉。

 

“四境防务此前便是顾卿一手安排,既然如此,朕准……”

 

“皇上。”文臣那边一人出列,“近年来九州平靖,四海无虞,从三年前推进军中改革开始,我大梁兵强马壮。安定侯身居高位,又多年劳苦,现下既然没有紧急军情,何苦亲自带兵巡防?”

 

“臣附议。”兵部侍郎出列道,“安定侯手持玄铁虎符,一旦遇到紧急军情,拥有调配全境兵力之权,不可擅动。如今我大梁边境重镇均有蒸汽铁轨线贯通,一应军需充足,安定侯征战多年,早已对大关要塞了如指掌,如普通巡营布防之类,自可由玄鹰传信安排。”

 

话说得冠冕堂皇,话音却字字句句都指向安定侯手中的玄铁虎符。那东西不过是一块半旧的冷铁,却牵动无数浮动的心思。

 

顾昀听得好笑,嘴角噙了点不明显的弧度,也不答言。若换作在隆安年间,听了这等屁话,他面上必能忍住,心里却少不得要骂上几十句“饭桶” “不知所谓” “竖子猖狂”,但此刻他却一派事不关己般的安宁,甚至有点想笑,只可惜沈易做了西南提督远在边疆,他现在也没个挤眉弄眼的同僚,颇为无趣。

 

就算是个代皇帝,也不好自己撸袖子跟臣下吵架,于是长庚看了徐令一眼。

 

徐大人深明圣心,立即道:“军中改革三年,正是初见成效的时候。主帅巡边,正可向我全军将士传达朝廷上下一心、皇上心系边疆的深意。”

 

军中改革虽是从即位后的长庚手中发起,由兵部主理下达,实际却是在安定侯态度鲜明的支持之下才稳妥落实的。与隆安先帝为节制军权的击鼓令不同,顾昀亲自依据麾下将领们各自所长,为朝廷选出一批精悍忠勇之人,安排至不同地区及军种。

 

改革律令一出,安定侯亲手将玄铁营拆散,若说一丝流言蜚语也无,是绝不可能的。有说顾昀身处京城,为了不让新帝猜疑,才主动退让,分散手中兵权,防止玄铁营成为朝廷心腹大患;也有说安定侯为了往全国各地军中安插自己的嫡系,方才处心积虑推动这场改革,新皇登基日浅,难免控制力不足,只得眼睁睁看着军权坐大。

 

西南提督听说之后不由感慨:简直比戏文里唱得还精彩。

 

又一想,当年他与安定侯在中原剿匪时便听不着戏班子唱戏,时过境迁,天下太平,顾某人在京里吃香的喝辣的,被皇帝当尊佛似的供了起来,他却依旧在乡下领兵,不由得悲从中来,再懒得替顾昀抱不平了。

 

要说皇帝本人,当然是什么都知道。平心而论,若手握玄铁虎符的不是顾昀而是旁人,他是否能做到一点也不多想,的确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。此时徐令一出言,长庚满意地点了点头,就见太子越众而出,轻轻朗朗的小少年道:“臣也想为陛下与大帅分忧,愿能从大帅鞍前马后,学习军务,体察世道民生。”

 

此言一出,满殿哗然。

 

手握全国兵权的主帅带着先皇太子出巡,京中龙椅上坐着的还是个“代皇帝”,这……

 

但凡这两人谁有一点不轨之心,刚刚落定了兵祸没几年的大梁江山,禁得起又一次的狼烟烽火吗?

 

长庚赞许地看了看太子,这还是几日前他亲自劝太子去的,群臣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内。

 

李铮童年屡遭变故,身边没什么信得过的人,难免心思日益沉重。身为储君,他是该多出去看看,不论是为了他自己,还是为了日后的大梁。

 

安定侯亦笑:“太子殿下有心了。臣必定照顾好殿下。”

 

至于长庚又是如何力排众议、打发了一个个忧心忡忡的臣子,又是另一回事了。夜里总算回到侯府的时候,顾昀正在指挥霍郸收拾东西,自己穿了件简单的长袍坐在一边,不知在盘算什么。

 

“还有几日才出发呢。”长庚走过去,在他两肩上揉了揉,附身道,“这么急着收拾东西,是怕我反悔不成?”

 

“哪儿的话。”顾昀拍拍他的手,扯着他坐到自己旁边,“陛下一言九鼎,说好了让臣出去放放风,必定不会食言的。”

 

“放风?”

 

顾昀懒洋洋托着他的下巴:“心肝儿,我真想把你一起装进行李里带走。”

 

长庚点头:“不用你装,我自己跳进去就成。或者我易个容,扮成大帅亲卫,日夜随侍左右,如何?”

 

他将“日夜”二字咬得格外重,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。

 

“陛下,那您是不打算上朝了么?每日群臣跟谁上奏去?”

 

长庚好像真的仔细思考了一下,笑道:“让小曹扮成朕的样子去龙椅上坐着,怎么样?”

 

顾昀抬手在他脑门上一敲:“越说越不像话。”

 

霍郸近年也颇长了点眼色,早就悄悄退了出去。

 

长庚同顾昀笑到一处,闹了一阵才安静下来,揽着将军的腰正色道:“李铮那孩子还要你费点心,他母亲才走了不久,又总觉得自己身份尴尬,我便是问了,他也不敢与我多说。但义父对付这种十几岁的少年,想必很有经验。”

 

太子仁厚,是个可造之材。若是他早日能担大任,长庚也好早日传位于他,自己跟顾昀去过潇洒日子了。

 

顾昀心道这可是没有的事,你十几岁的时候简直是上房揭瓦,都胆敢跟个秃驴四下跑,根本管不住。

 

长庚知道他在想什么,双手搂住他的腰,撒娇似的在他胸口蹭了蹭。

 

顾昀:“你十几岁的时候不像这样。怎么越大越腻歪了?”

 

长庚叹了口气:“我那时连在梦里都不敢想。”

 

就算睡着了,也只有无尽的乌尔骨,带着刀光剑影、杀声震天,将最恶毒的诅咒笼罩在他身上。

 

顾昀一下下摸着他的脖子:“知道了,现在不用想,你怎么样都行,好不好?——诶,你的安神香还有么?给我装一点带上可好?”

 

“好,义父都开口了,我能说不好么?”长庚走到窗边,从桌旁打开一格抽屉,又抽出两只锦袋,开始亲手往里装安神香粉末,“你说要去巡边,我不愿意,可最后还不是同意了?什么都听你的了,也不知道义父这一跑出去,多久能回来,只怕跟那些个老部下们一见面就什么都忘了,信都想不起来写一封。我还得天天听着那群老头子念叨……”

 

顾昀忍无可忍地过去堵住了他的嘴。

 

这小混蛋,是存心让他走不成么?

 

长庚在他后背一托,两人身体瞬间贴到了一处。屋里的汽灯开得不算太亮,照出一双重叠的影子。

 

---

太子李铮这些年始终长在宫里,却过得兵荒马乱。对于安定侯顾昀,记得自己曾去侯府里求过他的字帖,年纪比他父皇还小些的“皇叔公”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了字送给他。

 

但这个印象,似乎与当年京城几乎城破,宫人传言安定侯重伤几度垂死,后来却又奇迹般地撑了下来的大梁主帅并不相同,与落子江南、收复失地的铁血将军更是难以重合到一起。

 

李铮渐渐长大,终于明白一国军权与玄铁虎符是什么,也明白自己先皇嫡子的身份意味着什么——这种明了和透彻并不能让他安心,反倒惶惶不可终日。

 

然而他跟着安定侯巡视四境,遍历黄沙冬雪,凉月骤雨,才明白那块冷铁本身并不能呼风唤雨——那毕竟不是撒豆成兵的仙器。安定侯一句话对大梁诸将便是令行禁止,靠的并非是顾昀丢在行李堆里就没掏出来过的铁块,而是人心所向,是征人长歌,铁甲沁血,忠魂埋骨。

 

这么说起来,顾昀对玄铁虎符不太上心,倒是有别的东西时时带在身上。譬如一根白玉笛,并一袋安神散。

 

在古丝路入口扎营后,李铮夜里去找顾昀,只见中军帅帐里,将军正在灯下提笔写字。

 

李铮视力好得很,虽不是故意,却一眼瞧见那并不是奏折常用的版式,开头称呼还是“长庚”,明明白白是当今天子小字。

 

少年人没来由地莫名脸红,顾昀倒是不以为意,潇潇洒洒地写了个落款,将信折好放进信封中。

 

“古丝路彻底打通之后,此地繁华了不少,但还是比不得中原,殿下要吃点苦了。”

 

李铮摇头:“顾帅说哪里话。‘汇万国奇珍,聚四海黎民’,从前我在书上见了还觉得不可思议,谁知亲眼看到的竟更在想象之外。古丝路商贸之繁华,是造福后代的好事。”

 

“殿下觉得有意思,尽可以去逛逛。如今此地绝兵患,多年治理之下,沙匪也早就销声匿迹,带上几个亲卫便可。还有,”顾大帅冲他一笑,不太严肃地说道,“楼兰美酒很是醉人,殿下也大了,若是喜欢,尝一尝也没什么。只一点,别喝醉了就好。”

 

太子一路与他同行,亲近了不少,到底是少年人心性,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起来:“听闻顾帅早几年也极爱美酒,既然到了此地,怎么都不去尝尝?”

 

顾昀沉吟了一下:“我怕有人同你皇叔告状啊。”

 

李铮茫然地想,怎么“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”其实是假,堂堂安定侯竟被天子节制得在军中连酒都不敢喝一口么?

 

他原本还有些想法想同四境主帅请教,譬如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何先帝的击鼓令不成,而现今的军中改革便能成功,可被顾昀一打岔,他一下子什么都忘了。

 

月余之后,安定侯赶着入冬之前到了西南提督府上,那里天气湿暖,沈将军又是顾昀铁杆嫡系,两人见了,撑不过片刻正经,便你来我往地损上了,一时间太子都有些插不上话。

 

彼时李铮都习惯了顾昀闲来无事吹笛,因此当沈将军喝多了酒,一见顾昀掏笛子便下意识要逃的时候,太子稳如泰山地坐着,只是眉头忍不住微微皱起。

 

这传说中有退敌之能的笛声跟之前比起来毫无长进,也听不出来顾大帅究竟是信马由缰兴之所至,还是照着谱子好好吹的,只不过吹着吹着,一个玄鹰当空落下,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顾昀,那收了信的人眼睛一亮,立即将笛子往袖子里一揣。

 

醉醺醺的沈将军不无羡慕地感叹道:“奏折与家信能合二为一,大帅啊,你可太省事了。”

 

年关之前,安定侯自江南回京。天子亲自出城门迎了一段,虽未带着百官,还是将一众将士吓了一跳,隔着老远见了赶紧纷纷翻身下马,像一群掉进锅里的饺子似的。

 

顾昀的耳目恢复了大半,早都不用药了,却到底比不上常人,此时根本看不清前方那个模模糊糊的人影,却一下子分辨出了那人是谁。

 

连太子都下了马,只有安定侯回手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子,双腿一夹马腹,加速向前冲去。

 

没有其他人能这么快跟上来,安定侯轻巧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,被皇帝一把接住。

 

然后,风尘仆仆的四境主帅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:“陛下,我们回家过年吧。”

 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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